淑静死了半个月后,董家都没有在受到批斗。又过了几天,肖曼回来了。凤娇记得清清楚楚,那是在一个午饭后的黄昏。凤娇听见有人敲门,出去开门就见肖曼领着救国站在门外!她见凤娇来开门,她就低下了头;凤娇见此时的肖曼,没有前几天在台上的的威风和霸道,头发蓬蓬松松的,显得有些发黄,在晚风里摇曳着,脸色也似乎比前几天枯黄了许多;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粗布上衣,肩膀已经破了,露出青色的内衬衣;裤子是一条黑色的粗布裤子,有几处都通了洞,露出细白的肉来;鞋子是一双蓝绿色的绣花鞋;凤娇依稀记得这还是当年母亲活着的时候,见她衣服褴褛而叫桃花找了给她的!一切都给凤娇觉得像在做梦一样。不过,由于淑静姨娘刚死去,凤娇一见到她,就一下子恨从心里升起,她没有叫她进来,也跟着肖曼站在门口,刚好把她拦在门外;她想看看这个平时威风的“三嫂”想干什么!站了约又两盏茶的功夫,肖曼见凤娇没有叫她进去的意思,于是叫救国喊“姑姑”,救国见母亲叫他喊姑姑,便怯怯地叫了一声,凤娇见救国叫了自己,于是就叫救国过来;救国不敢过来,肖曼暗示他,他才怯怯地过来;救国才走拢凤娇跟前,凤娇一把把救国搂在胸前,眼睛闭上了一会儿之后,就睁开了!这时凤娇的眼睛刚好与肖曼的眼睛相对,凤娇看见肖曼确实瘦了许多,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,眼睛里透着无奈的光!从眼神里可以看出,除了无奈,更多的是忧伤和凄凉,此时的肖曼全然没有几天前在台上的风采。
她们站在门口僵持了一会儿之后,肖曼呆呆地看了看远处之后,然后转过来看着凤娇先打破了僵局;她没头没脑地说了句:“对不起!”;凤娇见她说了声“对不起”,也没有多理睬她,只是一味地顾着与救国说话;她见凤娇不理她,于是又叹了口冷气说道:“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!孩子就交给你们了,耐在文勋的面子上把他好好抚养成人!”凤娇听见她的这几句话,脑袋便“嗡”地一下,她感到似乎肖曼要有不好的事发生,于是有无数的悲伤涌上心头。此时的凤娇想起了文勋,好像文勋就微笑着看着她,让她有想流泪的欲望,更多的是被刚才肖曼的话触动了心弦;凤娇在肖曼的话语里听出人生的凄苦和无奈,同时蕴含着生命的终结!这是凤娇始料未及的,因为在凤娇的记忆里,肖曼始终是一个风云人物,她台上一讲话,就会多少地主受到批斗!这种血腥的场面是凤娇领教过的;凤娇呆了一会儿之后,回过神来,肖曼已经走出去一段路了;凤娇放开救国,救国使劲喊着“妈妈”想跑过去,但是肖曼转过身来裂开嘴笑笑,却是那样的苦涩;在凤娇的印象里,这是肖曼笑得最真实的一次,因为在她的笑容里没有对权利占有的欲望;在她的笑容里充满着对生活的无望,不过更多的是歉疚和期望!她用巴望的眼神看了凤娇一会儿,凤娇看着离她不到二十米的肖曼,那双带着歉疚的眼神,似乎要把所有岁月中留下的冰冷都要融化;肖曼想以这样的方式来乞求凤娇的原谅!凤娇看了看她,觉得她有些可怜!此时凤娇对这个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已经没有恨意了,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的同情;看着肖曼隐隐绰绰的影子消失在夕阳里,凤娇想了许多,人啊!“三十年活东,四十年活西!”,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下场。
肖曼走后就一直都没有回来到董家。小镇的日子好像也比原来平静了许多!董家就静静地湮度在这样的岁月里。凤娇想:“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了,也许这一年的批斗可能就此结束了!”。然而,就在腊月二十五这一天(这一年腊月二十九就过年)下午,突然有两个民兵又来到董家。他们来时,凤娇正在家里洗行李,准备着新一年好运的到来!志宏也由于前面批斗受伤而没有出去干活。他们来到董家后就说叫凤娇到县城里去一趟,有人要见他们。这两个人才这样说,凤娇就知道肯定是肖曼要见他们;凤娇问来的民兵到底有什么事,来的民兵说只要去了就知道了;这两个人走后,凤娇问志宏怎么办?志宏说还是去看看她,虽然她以前对不起董家,但这一切都过去了,多少还是耐在文勋这一个面上。于是决定第二天一大早就去看她。
第二天一大早,凤娇就带上所有人来到县城里。他们问了以后才知道肖曼就在县里的一处房子里由专门的人看管着。县里的人见是来看肖曼的,于是就由一个人带着他们去专门关押肖曼的地方。这里虽说关押肖曼的地方,倒也十分简陋,矮矮的墙上直接用木头横跨在上面,前面没有大的窗子,只在墙上抠了个洞,算是光可以射进去的窗子;顶上的椽子大多数都溃烂了,在里面可一看到蓝蓝的天上的白云在飘;里面的地也比外面矮了许多,地上乱七八糟地铺了些草粪之类的东西,肖曼就躺在这些上面。
肖曼听见说有人来看她,先是有些兴奋地想站起来;她以为在她这样不多的时日里,凤娇可能不会来看她了,因为她找不到他们会来看她的理由。然而几乎在那一瞬间她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,因为在她心里已经隔了那样一堵墙,她不知道凤娇会怎样去想,但是她是无法越过去的了!因此她低着头没有看外面,透过这个洞,凤娇看见肖曼比以前更瘦了许多,头发乱得像一堆稻草;蜡黄的脸上还有几道疤痕,衣服好像被人撕扯过,比原来更烂了!凤娇叫了一声“三嫂”,肖曼在心里似乎兴奋了一下,然而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!这两个表情几乎是同时的,取而代之的是低着头,她没有看凤娇他们。此时的肖曼更多的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董家的人!因为前面做了那样多的对不起董家的事,只好低着头;凤娇又叫了声“三嫂”时,肖曼有些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酸楚,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凤娇,眼泪就悄悄地顺着脸颊流下来!过了一会儿,凤娇问她到底为什么他们把她关起来!肖曼揩去眼泪,然后叹了口冷气,看了看外面,然后缓缓地说他们给她定的罪名是混在革命队伍里的投机分子;说完后又叹了口冷气说道:“这一生我是对不住董家啦!希望你们看在文勋的面子上把救国抚养成人!”凤娇见肖曼这个样子,就安慰道:“你不会有事的,别胡思乱想的!”肖曼说她自己活不了是肯定的了,两天前才有一个情况与她差不多的人枪毙掉!凤娇听见肖曼这样说,知道肖曼说的可能是真的,心里也没有一丝恨了,取而代之的是是同情。没有多长时间,探监的时间就到了,临走时,肖曼要抱抱她的救国;凤娇向看守的人求情,看守的人想着关押的人也没有几天好活的,于是同意了凤娇的要求,把救国放了进去;肖曼见救国进来,就一把把救国拉过去搂在怀里,下巴挄(kuo)在救国的头上,闭着眼睛,眼泪就顺着脸颊流在他头上;救国此时没有说话,在他似懂非懂的心里似乎知道母亲就要离开了,他也闭着双眼,任凭母亲的眼泪从头上顺着脸与他的泪水混在一起流到地上!凤娇他们见他们母子两这样难分难舍地哭,他们也都跟着流起泪来!时间快到下午了,看守的人催促了好几次,肖曼才放开救国。此时的她揩去眼泪没有再哭了!她双脚半蹲在地上正对着救国,双手拉着救国的双手嘱咐救国要听姑姑的话,救国流着泪答应了她的要求,她这才松开救国,打开门把他送出来。走时,她又嘱咐凤娇道:“一定要把救国抚养成人,下辈子我做牛做马再来还这份情!”凤娇听见肖曼这样说;心里也酸酸的对她全然没有一点恨意了!相反,觉得她十分可怜。凤娇他们搀扶着救国走出几步后,就听见肖曼大声说道:“一定要把救国抚养大,教他好好做人!不要像我!我在这里给你们叩头了!”大家听见肖曼这样说,转过身去,就看见肖曼就从小房子里出来跪在地上给大家叩头!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看着肖曼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流下来;救国见母亲这样跪在地上磕头,便撕心裂肺地大嚎起来,边哭边想跑过去;凤娇一把採住他,救国挣扎着被凤娇志宏拖走了!救国走出了关押肖曼的小房子以后就一直哭,凤娇看着确实有些心疼,一把把他搂在怀里。凤娇不知道这样的事在这样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心理意味着什么,或是在他心里会留下什么,不过这一天凤娇真的哭了!而且哭得很伤心。
肖曼是在凤娇他们看她后第三天死的;也就是腊月二十八这一天。这一天一大早起来天气就开始阴沉下来,到吃早饭的时候就开始下起雨来。听说过年前下雨,来年不会有好运!雨淅淅沥沥下到快吃午饭才停下。雨停了没多久,就有民兵来叫董家去收尸;凤娇听说要收尸,急忙吃过午饭就随志宏到县城来!肖曼枪毙是在县城外的河埂上,到志宏和凤娇到时,肖曼已经死了一会儿了,尸体已经僵硬了。躺着的不只有她一个,还有其他几个,他们都在一块躺着。凤娇首先找到肖曼的尸首;她就躺在他们中间,子弹是从她左胸打进去的,枪眼有一个茶杯那么大,左胸的青布衣服上印了两个碗大一块血渍,穿通了后心;血汩汩地流在地上,与雨水混在了一起,染红了簸箕大的一块。凤娇从肖曼的右胸撕下一块衣布,把她左胸的血渍拭去,然后把她翻过身来用布阻在穿通的枪眼上。头上的伤疤已经溃烂了,临死时还肿着半个鸡蛋大的三块;肖曼是背靠着地的,眼睛大大地睁着,看着天上的蓝天白云,就像她的欲望一样,闭不上;凤娇看了看她,心里有无数的感慨,她不知道这个她的“三嫂”死时是什么样的心情,也许她这辈子想得到的东西是无法得到了;也许她的人生就像天边她看着的云一样,漂泊了也就散了。想想这些,凤娇觉得确实有些悲哀!凤娇看着她这样死不瞑目,把她的眼睛用手抹了闭上,但是闭一会儿又极鼓鼓地睁开了;凤娇抹了几次,肖曼的眼睛始终闭不上;也只好由它。头上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后又吹干了,黄黄的头发紧紧地贴在头皮上,前额上的几根翘了起来,在雨后的晚风里摇曳着,显得十分凄凉!凤娇用手抹了抹,想把它头发抹平,但是抹平又翘了起来,凤娇最后捉了些吐沫抹下去,总算是抹平了。志宏到城里雇了辆马车把肖曼拉着回去,到小镇的时候,天已经黑定了。